35年了。
他見過那樣多的人、了解人性的黑暗與光明,從沒有在任何賭注上失敗,更甚於幾乎沒有因為無法掌握、無法控制、無法預知而恐懼過。
但那名少女打破了一切,所有他認定的規則不復存在。
起先,他以為她跟所有人是一樣的。
他如過往一般斯文有禮、溫柔的對那個失去記憶、沒有過去與親友的少女微笑。即使那名少女眼中閃著狡黠光芒、用天真爛漫的語氣說著歪理從他手中誆走了一些小錢他也沒有對她發怒。
所以,少女短短的日子內就對他產生依戀,是必然的結果吧。
錢,什麼都可以買到。
「沒關係啦美美,我會保護妳。」
「我可以保護自己!」
他總是沒有注意到那名少女胡鬧語氣下的堅定。
因為她橫衝直撞、不明白現在的世界有多麼險惡;因為她即使沒有過去的一切,也被「他」與他的隊員、以及高聳的高牆保護著;因為她恰好身邊都是同樣受著保護、既善良又體貼的鎮民們。
光是與人相處她都需要他從旁斡旋了。他想。
所以,當她說:「能保護自己。」對他來說,就像小孩的賭氣話一樣,不值一聽。
而後來,這名少女讓他第一次體會差一點賭輸的感覺。
不過是戲言一句要讓美美開車而已,卻讓他一瞬間以為自己生命要這樣不明不白的終結了。
或許那就是個徵兆吧,在提醒著他這名少女將會如同這次經驗一般帶給他過去不曾體驗過的「不確定」。
*
你好,我叫黃美美17歲D罩杯。
來到這個由高牆圍住的城鎮之後她逢人就這樣說。因為這是她僅存的一點點記憶。
雖然生活自理沒有問題,但對於過往以及這個變異的世界她是相同的茫然。
她並不知道什麼叫做「正常」,但隱隱知道這個世界現在這樣好像不怎麼正常。
那個男人,她也不過是見他笑臉迎人覺得親切,就臨時起心動念要他陪她一起去釣魚。
她不懂那張笑臉其實是男人畫界線的方式。
「大志哥哥!」
她撒嬌般的這樣喊,但其實任何稱呼用她甜美的娃娃音喊出都是那樣柔軟。
「我的錢包跟衣服都不見了。」
「好啦我陪妳去找。」
無論她遇到什麼,那個男人總是很有耐心的陪著她。
她並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但她知道她希望那個男人能一直陪著她。
然後如同本能一般,她也傾她所有的回報他曾經賦予她的——無論真心與否的溫柔。
那一天到來。
她有記憶以來村莊內最悲慘的一日。
村長死了、麥麥死了。還有好多她不認識的自治隊隊員也死了。
大家哭成一團、亂成一片。
但比起其他人,她更在意那個男人。
呂志一向讓人覺得堅毅的背影看上去變得單薄。
他滿臉掩飾不了的疲憊,他再也無法游刃有餘的對她微笑。
她能做些什麼?
*
他不信神,因為他很清楚教會是用什麼方式維持信仰。
教主維持信仰可以凝聚鎮民向心力,而實際出力守護高牆鎮的則是他,他很以此為傲。
不容許任何差錯。
無論是自治隊破壞紀律、或是布好天羅地網要將紅圍巾一網打盡卻變成折損四名隊員的事,都不該發生。
但這些事情卻接二連三的發生了。
事後想想,那就像雪崩一樣,一開始只是一點點,但轉瞬災難就到來了。
所有事情在那天失去了掌控。
他必須向外來者低頭求助。
他跑向敞開的大門只見隊長帕奇的屍體。
他奔回應該相對安全的雜貨店卻聽到村長已死。
他還沒搞清楚這一切為何發生又聽到自己的隊員倒了三個在教堂內。
「你不用去,醫生已經看過了,那沒救了。」
教主失蹤了、許多人死了、不僅大門毀損高牆也破了大洞。
他的驕傲蕩然無存。
心理跟身體都疲憊到了高點,他無法再分出多餘的心力到少女身上。
「美美,我可能不能再顧著妳了。」
「我只是怕你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卻不開口。」
「那美美,我現在希望妳能保護大家。」
「好,我知道。」
她堅定地對他點頭,看見她眼中閃著的光芒,他終於知道那不是賭氣話。
他終於知道這名少女根本不是他一開始想像的那樣。
*
正常的生活,是怎樣的呢?
其實即使是疫情前,他也不是在什麼很正常的環境下長大的。
所以他其實無法想像什麼叫做正常人、普通人。
他只會他原本的那一套生存方式。
但在村莊慢慢重建的過程,在看到那名少女獨立起來為了大家奔波的模樣,他忽然有點嚮往起來。
他忍不住開始想像起「普通的生活」。
那名少女超乎他想像的堅強,他以為她會像冉冉或戚栖那樣無助哭泣然後慢慢振作。
但她彷彿沒有低潮一般,僅僅是在此刻出錢出力的去做任何一切她做得到的事情。
那名少女哭喪著臉說:「我昨天種的東西都不見了。」
儘管在此之前少女哭訴過無數的芝麻小事,他表面耐心回應心裡也只是冷漠以對。
但這一次,他忽然有了一絲絲的愛憐之心。
於是趁著少女不在,他去問了奇恩店長圍欄要怎麼做,並且一人默默地開始砍樹、鋸木板。
或許這是他第一次真心的、為了讓那名少女可以笑起來而去做一件事吧。
而他也發現自己由衷的希望,那名少女可以繼續開心的笑著過每一天。
所以,他以自身作為賭注,他從來沒有這樣賭過自己。
賭一次成為普通人的機會。賭一次給其他人能安穩生活的機會。
「等到一切結束後,我將會辭去自治隊的顧問。」
*
她沒有見過戰場,她也不知道真槍實彈是什麼樣的。
但她想,也許他們在這一天要跟那些有作戰經驗的人一起提起槍去面對可能更強大的火力是一件很荒謬的事情也說不定。
但她執拗地想遵守她與呂志的約定。
說好了,會保護自己。
說好了,要幫忙保護大家。
即使拿著槍的手不斷顫抖、即使響在耳邊的槍聲震耳欲聾。
她還是固執的前進。
即使穿了裝備,也很難在這樣的戰場上全身而退,她覺得渾身痛得要死,但還是堅持跟在呂志身邊。
她也見識到了這樣的戰場不比牆被炸開那一天還要好到哪裡去。
一片混亂下,死的死、重傷的重傷,她不可能完全無動於衷。
但心底還有一絲絲慶幸吧。
她跟他,終究是在那場槍戰下倖存了。
最後只剩下一件事,而對方的人也死傷慘重不會再威脅高牆鎮了。
帶著人質換回教主,一切就結束了。
即使不是那樣圓滿,終究是平安了。
應該要是這樣的。
「那就只好把你們殺掉!」
那穿紅衣的身影詭譎迅速,而他們已經太過疲倦。
「等一下!」
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她看到自己身上噴出了跟那紅衣身影一樣的,鮮紅的液體。
在痛楚席捲而來之前,她已然被黑暗籠罩。
「美美!妳有聽到我說話嗎!美美!」
——「我會保護妳。」
失去意識之前,她想起了許多。
每一個記憶片段,都有那個金髮男人。不管其他人怎麼看他,那就是她認定的、世上最溫柔的人。
原來,他們陪著彼此走過的日子那麼短又那麼絢麗啊。
她想,她睜開眼睛後一定會用最戲謔的笑容逗著他說:「好像是我在保護大志哥哥耶。」
如果她能醒來。
*
他手上沾滿鮮血不是第一次。
但那不應該是她的血。
數不清了,他說過了幾次會保護美美?
什麼教主、什麼Uncle、什麼萬能細胞?
重新建立信仰?讓高牆鎮恢復和平?
他到底為什麼提起槍來到這裡、為什麼要帶著大家來到這裡、為什麼要叫她跟緊自己?
「我連美美都保護不了我還想保護什麼高牆鎮?」
他早就沒有了驕傲,從高牆無法庇護所有人的那一天起就沒有了。
所以他任由看似弱小的村民們一個一個拿起刀槍、穿上裝備前進戰場,他早已認清自己無法守護每一個人。
但他不知道的是連一名少女、一個雖然起頭莫名其妙,但後來悄悄在他心中占據一角的少女,他都無法保護。
原來他是這麼無能。
「不然醫生我的血可以嗎?要抽多少都可以。」
一命換一命。
世間才沒這麼好的事,他怎麼會不知道?
他怎麼會不知道他能做的努力是這麼少?
當他雙膝落地時,他想說的是什麼?
是對不起?還是求求你?
不信神的他,又能夠對誰祈求呢?
*
「美美?妳醒了?」
他的聲音好像帶著一點微弱的哽咽,好像第一次聽到他那樣子說話。她知道他很溫柔,但她第一次感覺到那份溫柔帶著溫暖。
呂志告訴她,她已經昏迷了五天。
而且他守了她五天。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現在蓬頭垢面,急著想把自己打理乾淨。
「我現在是不是很醜!我要去找花口院老闆!」
他堅持陪著她。
好像以前都是她堅持跟著他。
他依然走在她斜前方,她想,如果她上去牽他的手,他會不會掙脫?
但無論如何她不能再這麼醜下去了!
她是美美,她應該要一直都美美的。
*
高牆鎮以後要怎麼走下去,好像對他也不重要了。
反正他是普通人了。
從現在起他也只想真心的關心並陪伴想陪伴的人,真心的。
她醒來了,陪在他身邊歡笑。
他會任由她依戀的看他、任由她肆無忌憚地開他玩笑、任由她占盡他的便宜。
「之前你不是說當顧問不能談感情嗎?」
「現在可以啊。」
「那你要我開口是不是?」
他回頭看她一眼,她眨著眼看他,棕色的前額髮遮不住她眼裡的光芒。
「那……妳願意,跟我這個普通人一起生活嗎?」
「我考慮一下。」
她抬起頭對他微笑,呂志看清了美美眼中閃著的光芒——狡黠的、充滿笑意的、帶著愛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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