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過了很久、當他們第一次成了同班同學後,秋映才發現原來他們兩個也可以被稱作青梅竹馬——廣義的。
他們到底是有緣還是無緣,在很多年之後,她也未曾搞懂過。
追溯起自己的記憶,最久遠、與他相關的有三段。
大約是小學開始,秋映的每週行程必定有至少一次的藝術鑑賞。
有時候是去聽國內知名交響樂團的演出、有時候是哪個名畫家的畫展、有時候又是去欣賞同為富家子弟的誰誰誰的「小小」成果。
在這樣的鑑賞行程中,她曾去聽了一場古箏的演奏。
主角並不是那名少年,只是西園寺家的長子是國內某個有名的宗派的關門弟子,而那名少年——當時是跟秋映同齡的孩子,也稍有涉略,所以在那場演奏會中與他的兄長一同演奏了一首合奏曲。
第二段記憶,則是在秋映自己的某年生日會上。
西園寺家很少接受這種宴會的邀請,只是那一年似乎兩家有些商業上的交流——是清宮主、西園寺輔,所以即使西園寺的大當家總是有些傲氣不愛應酬,也不得不來參加一個小女孩的生日宴會。
那一年,他或許有跟她說過生日快樂?
但也可能他僅是跟在西園寺大當家的身邊,禮貌沉靜,沒多說什麼話。
最後一段記憶,是秋映抱著有些遊戲的心態,參加了校內的繪畫比賽。那時,她獲得第一名、而他是第二名。
頒獎典禮當天,他們在禮堂舞台的後台等待時,有目光交會,也知道彼此是誰。
這一次大概是真的沒有說到話,因為他們只是等待著指示,然後上台領獎而已。
總之,即使秋映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來他們到底哪時候才是第一次見面、而哪時候第一次說到話。
唯一肯定的是,西園寺蒼介這個名字、這個人,一直存在於她的記憶之中、但也一直都不怎麼讓她有深刻的印象。
他們在進入星華學園之後才開始有密切的交集。
一開始不過也只是同為園藝委員的關係而已。
總是秋映揚著恰到好處的微笑,然後走到了蒼介身邊,接著對那名少年搭話。起初也都是「這週的日誌給你」、「要去花圃那邊了嗎」這種跟兩人負責的事務相關的內容。
蒼介並不是一個寡言的人,但也不是個會主動提起話題的人。但秋映卻總是覺得這個人對於她,比起其他人,似乎又更加冷漠了一些。
也就那一日,一向超齡的她,突然間冒出了十三歲少女該有的好奇心。
「欸,蒼介。」她眨著眼,對著正在澆水的他說:「你說,我們認識這麼久了,都沒聊過天,是不是很奇怪啊?」
那名少年手抖了一下,澆花器裡的水潑溼了他的鞋。他動作跟表情都有點僵硬,秋映覺得他似乎很用力地在維持自己的冷靜,讓自己看上去沒有那麼動搖。
她的問題有這麼難回答嗎?秋映皺了皺眉。還是她原來被這名少年討厭了她卻沒有發現?
「妳叫我什麼?」沉默了許久,他終於用正在變聲期、略微沙啞的聲音回應了。
「蒼介啊。」秋映不解地眨了眨眼,「這不是你的名字嗎?」
少年瞪大了雙眼,這次他克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
「妳……」
他像是想指責秋映直呼他的名字,但又尋不出什麼不能叫他名字的理由,於是他只發出了一個音,就無法繼續說下去。
他的臉頰泛起了一點微紅,那副模樣讓秋映覺得有點可愛。
她第一次認真端詳蒼介的模樣。
齊整規矩的棕色短髮微微旁分,長度修剪得恰到好處,黑色的粗框眼鏡下稍稍掩去了眼睛的形狀,但是那雙墨藍的眼眸會讓人想起星辰大海,平穩又清澈。
並不是極為英俊的類型,否則秋映也不會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認真看著這個人。
但是,此時望著他的臉,卻沒來由地感到心裡一陣平和。
「你也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啊。」秋映不知不覺地,完全失去防心,脫口說:「我不喜歡背著姓氏的感覺,我也不喜歡認識一個人要先認識他的姓。所以,如果你願意直呼我的名字我會很高興的。」
蒼介又是一愣。
「……好。」
從那個下午開始、從秋映的心血來潮開始,他們開始有了像樣的交集。
每一次對上眼,互相的微笑不再僅止於禮貌;每一次的談話,也不再只有簡單的問答。
朋友。
這麼多年,才終於稱得上是朋友。
秋映覺得很不可思議,但也第一次知道原來這就是緣份二字的奇妙之處。
※
一直以來,他都知道,他只是一個平凡的人。
若沒有西園寺這個姓氏的庇護、沒有那些長輩們打拚下來的豐富資源,他就只會是一個平凡的人。
他的哥哥從小在音樂上的天賦就高得嚇人,在上小學之前就進入了古箏的名門宗派作為關門弟子訓練著。
似乎被那個世界的人稱為——數十年難得一見的逸才?
總之,原本只是有錢人家常見的藝術課的一環,卻在發現了他的才能後,成了他生活的主軸。
於是,龐大的家業,少了一個繼承人。
那一年,因為他的哥哥已經訓練了一年以上,宗派的師父十分認可他的才能。終於他的父親取得了大當家許可,讓他的哥哥作為一個專業古箏演奏家繼續努力。
同時,蒼介將要作為正式繼承人開始學習。
他不是這一代的唯一繼承人,因為他們這一分支不是大當家的嫡系,比起他的堂兄姊,他要繼承的部分也只是冰山一角。
縱使如此,這也是一份有些分量的責任。
決策剛下沒多久,他就因為家族要與國內知名的清宮集團談一件合作案,跟著父親前去拜訪清宮。
西園寺作主的大當家十分守舊,蒼介的父親則是喝過洋墨水的。
這次的合作,光是要讓大當家首肯,他就費了一番心思。
在出發之前,他的父親絮絮叨叨地告訴他,清宮家雖然也是近百年的龐大集團,比起西園寺的歷史仍是不及。只是,清宮家很早就將商業觸角伸出世界,族親各有分工,所以才有如今比西園寺家更大的規模。
蒼介小小的腦袋並不太記得他的父親後來還慷慨激昂地說過了些什麼,只記得一句「西園寺家不能繼續迂腐下去了」。
雖然不甚明白,但也隱約發現父親強大的企圖心。
那時的他其實有些害怕。
他很平凡。
平凡到不知道能不能承接父親如此大的野望。
所以他一路忍著想逃跑的心,跟著父親來到清宮家。
但,意料之外的,那一天卻成了他最美好的回憶,無論過了多少年,都能清楚記得的回憶。
第一次見到清宮秋映的那一日。
他們都六歲。
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初次見面,我是清宮秋映。」
他們第一次一起吃的東西是曲奇餅乾、而且是巧克力口味。
他們第一次一起看的花是清宮家後花園正盛開的紫藤。
離開前,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們上小學後見吧!」
她清澈的藍綠色眼睛、她深藍富有光澤的溫柔長髮、她如童話中所描寫的白皙如雪的皮膚、她那連六歲小孩都看得出來的優雅氣質、她還有一副蒼介聽過最好聽的嗓子。
他當然還不知道什麼叫一見鍾情。
但是很多年後當他第一次學到了這個詞,他也只想得到清宮秋映這個人。
不過很快地他就發現,相較自己將這女孩深深刻在心上,秋映並沒有對他留下任何印象。
在她的生日會上,她看他的陌生神情,讓他將自己偷偷準備的生日禮物緊緊揣在口袋不敢拿出來。
那一年在舞台後的目光交會,看到她眼神中的疏離,也讓他打消了主動打招呼的想法。
而上了中學終於同班、一起成為了園藝委員後,每次看到隨著年齡增長越發光采奪目的她,他除了保持著冷漠的面孔外,不知道如何應對。
那個午後,在向日葵花圃旁。
那天太陽的角度好像有點像第一次見面的那一天。
她突然叫了他的名字。
她怎麼會知道他的名字?
她還用那麼甜的聲音說,希望他可以叫她的名字,他又怎麼可能拒絕?
朋友。
他們成為了朋友。
他與他暗戀多年的女孩終於成為了朋友。
「秋映,生日快樂。」放學前,蒼介喊住了即將離開教室的秋映。在對方回頭後,大大方方地遞出了禮物盒。
「唉呀,你怎麼不晚上再給我呢?」秋映嘴上雖這樣說,還是笑著收下。
「我怕晚宴不容易遇到妳,就先拿給妳了。」
「哼,不可能。」她故作任性地說,「今晚壽星會表演鋼琴,你沒有看完不可以走。」
蒼介沉穩地輕聲一笑,「好吧,壽星最大,妳說了算。」
少女不喜歡背負姓氏的感覺,但他卻不同。
他慶幸著他姓西園寺,所以才能跟她站得那樣靠近。
只是朋友,就足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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